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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没有来过的爱情 [转帖]
二零五六年。冬天。意大利未名城。
一场一九九六年的球赛穿越六十年的光阴，在二零五六年一个夕阳像红酒一样伤感怀旧的傍晚，在一个光线黯淡的小屋那油漆斑驳的木桌的一台电视里雪花飘飘地重现着那逝去的住昔时光。录像带年代太过久远，那场球赛上所有的人物都模糊得像一个个虚幻的影子，但是蜷缩在一张藤椅上的那个人却在看着，这卷带子她看了很多年，即使没有这卷带子，她的眼前也完全可以再现那录像带上已被如水流逝的漫长岁月侵蚀的一切。她看只是在找回那种在看的感觉。时间在那场比赛之后过去了六十年，二万多个白天和黑夜，可是她的生命却好像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在她看见他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完了。那个亚平宁半岛上苍白着脸的清秀少年，她再也无法忘记。即使到地老天荒，即使她失去记忆。她也没有办法忘了他。她曾经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永恒的爱情，她说过她不会爱上任何人，她只想找个爱她的人过一辈子，这就是她对幸福的定义，曾经那么的肤浅而又通俗然而快乐，充满世俗的智慧。可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变了——因为在地球的那一面生活的一个人。她不愿承认，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她想这也许是理智一时缺席跟她开个小小的玩笑，可是她没想到她的理智再也没有回来。陷落，无望地陷落……尽管她知道在沉沦的最后，伤得将更深，更绝望。
有的时候，也许你只是多看了一眼，你的人生就会因为那一刹那而改变。——她不相信这句话，可是这句话说的却好像是她。她与他相隔千山万水，她在中国的一个小城，而他在意大利的首都都灵。可是她偏偏看到了他，通过漠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电视信号看到了他，那么远，又那么近。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没有希望，她不管怎样，收获的只是更深的绝望。就算有一天她终于站在他身边，他还是不会爱上他。因为她是一个灰姑娘，生活在没有童话的二十一世纪，一个永远也找不着水晶鞋，永远也不会被王子爱上的灰姑娘。但是她决定去看他，漂洋过海去看他。只是看他一眼。
那一年她十七岁，她给自己另外起了一个名字叫Atalanta，那是她第一眼看见他的地方，她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纪念。因为她的名字，她在她的朋友圈子里以一种可笑的方式存在，她被他们取笑，他们不能想象这种感情是怎样一种情感，不是相濡以沫，不是两情相悦，也不是岂在朝朝暮暮，而是一厢情愿，没有希望，没有未来，连现在也是一片虚空。但是她爱他，她知道她爱他，他仿佛来自天上，有着星月的光芒。她看见月亮的时候想起他，看见星星的时候想起他，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还是会想他。
在她二十七岁那年，他退出了足坛，而她开始退进回忆里，在过去的球赛中寻找他的身影，她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尽管有时他在屏幕上的影像只有火柴那么大小。她喜欢看他进球后在场上狂奔的样子，那狂喜的表情，那纯真的笑容，那一头飘逸的黑发，感觉像在飞翔。他在她的眼里象征着一切跟青春有关的东西——激情与梦想、灵气与智慧、天才与绝代的风华……
她在别人的眼光里以一种悲凉的姿态活到了三十七岁，生命的中途，容颜过早地衰老了。她看着她的手指，苍白贫血，没有戒指。她对别人说她这一生不爱任何人，她喜欢孤孤单单一个人走。她知道其实她爱着一个人，那个人。她把放在她枕边的那本书看了第四十五遍，每次她都会在看到第四百八十五页时落泪，在那一页里，爱了男主角六十年的女主角终于在她知道她行将死去的前夜对男主角说出了那三个字，男主角无限悲怆地说：“我们还能有多长时间在一起？”女主角说：“永生永世。”那本书的名字叫《一场迟到六十年的爱情》，那本书的结局就在第四百八十五页。那一页被泪水涸湿了好多回。
从她决定去看他的那一天起，她一直极努力地积聚金钱，她一件二十世纪的大衣一直穿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她知道她将会在一次赴约的路途上将所有的钱挥霍一空，她知道他不会在那儿等她，但是她还是去了。她的行李很重，她带着有关他的一切，然而是极其可怜的一切——关于他的海报、新闻、杂志、还有录像带，但这些却是她所能够拥有的他的全部。全部……这让她有点想哭，她的泪流下来。她走的时候是在冬季，她坐在飞机上，看着熟悉的一切渐渐远离，渐渐变得很小很小，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离自己很近，她的心里想不管怎样，在飞机的飞行中，她缩短了跟他的物理距离。她知道这种安慰有多苍白无力，可是她需要这安慰。她想象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想如果遇上他，她会对他说《情人》的开篇里的那句经典的话：比起你年轻的时候，我更爱你现在饱受岁月摧残的面容。或者用叶芝的那首诗：《当我们老了》。她知道她只是在幻想，她不会有机会对他说这些，她也不会对他说这些，她只会远远地看他一眼，只一眼而已。她想过当她遇上他的时候，她会用她的左眼去看她，因为那只眼的视力更好一点，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她想那样会对不起自己的右眼。最后她决定用一双眼睛去看他，就看一眼，她对自己说。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三十七岁的人了，却拒绝长大，总是想像个孩子似的活着。尽管她知道在我们这个年代天真可悲地沦为了白痴的同义词。可是她依旧天真，没办法，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她明知道自己的性格会是一个悲剧却从不愿改变也改变不了一样。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九日十七点四十三分五十九秒。意大利都灵。这年冬天的第一亿三千四百六十七分雪花落在一个来自遥远的东方的女子的睫毛上，一点点由纯白变成晶莹，和着那女子的泪水流下来。那是个不再年轻的女子，嘴唇有点干裂，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她来到都灵了，这个她梦中的城池。她知道这是真实的，就跟现在吹在她脸上那如刀割一样的北风一样真实，她想笑，可是泪自己流下来。她感到风吹在有泪水的脸上很疼，但是她却感到了快乐，那个很多年来一直拒绝和她在一起的词汇。
她没有找到他。——这个句子以过去时和现在时的方式在她的生命里存在了六十年，她知道这个句子也许同样适用于将来时。如果有一天她死去，这个句子就将永远成立，想到这儿她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伤悲，但是她知道也许这一天已经不远了。时光流转至公元二零五六年，她七十六岁了，头发已经白得像风中的棉絮，像诗歌里一个悲凉的意象。
她离开都灵很多年了，她住在意大利未名城，她至今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城市，这个荒凉闭塞，与世隔绝的城市。她在这儿住了很多年，悄无声息地住了很多年，她在那儿收旧书旧报纸为生，她从中得到无穷的乐趣，因为她偶然能从那些发黄的一碰就碎的旧报纸或是旧杂志上找到他的消息，那些过时的消息对她来说却仿佛是永恒的经典，她小心地粘合那些破损的报纸和杂志，像在修复珍贵文物。她的名字依然叫Atalanta，尽管这个名字给她的日常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不便，但是她固执地用这个名字，她希望用这个名字印证她那永世不渝却无人见证的爱情。六十年了，那本书依旧和很多年前一样摆在她的床头，她读了一千遍，书页已经发黄了。她回想起第一次看这本书时，那时的书页白得耀眼，白得像雪一样。她无数次地读这本书的名字——《一场迟来六十年的爱情》，她羡慕这样的一场爱情，不管迟来了多少年，还是来了。而那将是永生永世。可是有一场爱情却永远不会来了。
公元二零五六年。冬天。意大利未名城。细碎柔媚的雪花以一种令人绝望的姿态从空中落下，这注定不能重返天国的精灵在这样的一个季节轻舞飞扬。
她在她的小屋里，她的窗子开着，雪细碎地从窗外飘进来。
她看着窗外，她喜欢看雪花飘落的样子，那么凄婉，那么绝美。她看到那个人披着一身星星一样细碎的雪花从她的窗外经过，在这样一个她绝对想不到的时刻，天空的布景一如多年前她来都灵的那个冬季。她看着他走过去，走过去，他变了很多，六十年的光阴在他的脸上同样留下了痕迹，可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那个当年清秀苍白的英俊少年。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她知道她还爱他，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她在他走过她的窗子的时候，轻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那么轻，那么轻，因为她只想让自己听见。她不敢喊他，她怕这是一场梦，她看着他走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这漫天的风雪里。她的泪水在这一刻滑落，欣然地滑落，在她那已经苍老的面颊上滑落……她听了一夜北风经过她的窗户和雪花飘落地面的声音。
她看到他了。
她决定让他看到她。——以最初她看到他的那种方式。
她选择了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她从未名城那座教堂的尖顶上跳了下去，那天傍晚的夕阳红得像鲜血一样在天空流溢。
她的样子出现在第二天的报纸和电视上，头破血流，惨不忍睹。
那天早上，他在晨跑时和往常一样买了一份早报，随便地翻了翻，一则关于一名华裔女子自杀的报导吸引了他二分之一秒的注意力，然后他和往常一样把报纸扔在了风里。
那间小屋很久没有人去，那间小屋里有本书正翻到第四百八十五页，她在自杀之前用深蓝色的水笔把“永生永世”四个字描了好多遍。
永生永世的故事结束在公元二零五六年，一场没有来过的爱情。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5-6 11:37:32编辑过] |
没有自己的地图，只能在别人的土地上行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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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2003 11:33:40 AM
